老板冶占军有一双发灰的手,那是他七年如一日拉面,被碱水渍出来的结果。
凌晨两点,冶占军躺在发硬的床板上,失眠了。
耳边传来爱人沉重的呼吸声,隔壁坏了一直没修的空调机,嘀嗒嘀嗒,吵得耳朵发麻,空调传出的冷气,杂糅着门缝一丝热风,灌进他的呼吸里。外面窗户边缘冒起的水雾,在热气里泛起一层水珠。
早晨六点十分,冶占军和老婆开着小三轮车,走进农贸市场。他像往常一样走到熟悉的摊铺,细细挑选起店里要用的蔬菜,天气越来越热,菜放不起,为了口感,他每天都来跑一趟。
而我跟他熟络起来,是在吃过一碗又一碗的兰州拉面之后。
他开着一家兰州拉面馆,就在学校会议中心隔壁。
实在的价格和一家人朴实的经营,这个不足六平方的小店撑起了我们华商学子对面食热衷的心,兰州拉面也在这个学期生意愈发愈好。
冶占军的拉面,拥有劲道的口感和咸香滋味。十元一碗牛肉拉面的定价,即使在学校里,这个价格依旧算得上低廉。兰州拉面以超乎价格的质量渐渐在华商美食里站稳脚跟。
一碗面
“砰!砰!砰!”这是不到十平方的小地方传出的声响。广东的十一月早晨阴雨连绵,阳光无力地照耀着。冶占军戴着一顶回族特有的平顶圆柱白色布帽,劲道有力的手臂在清冷的空气里游刃有余地运动着,保持相同的频率往砧板上摔打着白色的面团。
冶占军今年47岁,七年前从老家青海来到广东,在梅州开了六年兰州拉面,这是他经营兰州拉面的第七年,去年来到华商。
第一次吃到他家兰州拉面,是在四月份,那天也是他们家开业第一天。
我们一行人抱着尝新和期待的心情走进去,随意在桌子前坐下。透过视线往里望去,操作台被擦地发亮,干净,找对了。我心想。
一个拉面桌,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牛肉和汤汁在锅里沸滚,纹路清晰的的牛肉被汤汁顶撞起来,如同水中浮木。锅底的火力飞扬着,充满力量。
刚开始点餐时,叔叔和婶婶操着一口不熟练的普通话,努力地跟我们介绍。牛肉和面终于上桌了。牛肉小贵,十二块钱一碗,绘着一圈回族特有纹饰的小碗。他家的牛肉没有一点膻腥味,非常紧实,肉里的纤维感,密实、紧凑,纤维一层层叠压着、交织着,他们之间浸润汤汁,仿佛灰色织物里夹杂了五彩的织线,丰富而厚实。
“叔叔,你的牛肉为什么这么好吃?但是一碗面怎么只有三片牛肉呀?”
“这是有原因的。”叔叔有几分自豪,往一碗面里加了一勺汤,说:“我们牛肉是耗牛,从青海运到佛山,去专门的屠宰场杀,再连夜运到广州,有时候还是加急空运过来,不算运费,成本也不低了,一百斤的生肉只能做出一半的牛肉。”
叔叔一边说话一边热情的起身,招呼我们进去。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方寸大的空间里,各式各样的工具整齐摆放着,一家子人一起经营,分工秩序井然,其乐融融。
叔叔指着放在盆子里的一整块煮熟的牛肉,跟我们介绍说,“这是用牛骨汤熬制的,没有添加任何佐料。”说着拿起刀,片下一块手指大小的肉递给我,又笑着弯下腰切了一块递给我朋友,说道:“丫头,你尝尝,尝一下就知道了。”
他淳朴的热情和指尖热腾腾冒着热气的牛肉让我心头一暖,放进嘴里,咀嚼一番,口感极好。
“这块肉至少得五块钱吧。”我回头跟同伴打趣道。
一个人
他说他今年四十七岁,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时常带着一顶回族特有的帽子,笑起来脸上堆积的纹路,怀里经常抱着一岁多的小孙子,让我默认为五十多岁的“爷爷”,居然才四十来岁。
“怎么会坚持外出创业,还做兰州拉面做了七年?”
“为了养家糊口嘛。”叔叔吹了一下不锈钢杯面上的茶叶,喝一大口后缓缓说道,“拖家带口出来创业,每个外地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进行一个新的开始大多数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吧,你别看叔叔我长得沧桑,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我爸爸八十岁了,我两个小孩都在老家上学,儿子十岁,女儿十二岁,没带他们出来,我、我老婆带着侄子一家人来赚钱。”说起回忆时,茶叶上冒出的烟,随着叔叔的话,飘进他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
冶占军说,在青海的时候,兰州拉面挨家挨户都有,人人都会做,为了多赚点,他决定往外走。到梅州的第一年,因为没有其他餐饮的制作经验,只做西北面食。而且七年来都坚持手工拉面,“面和肉是我们的灵魂。”
冶占军最有活力的时候,应该是在厨房里摔打、拉扯着一团团雪白的面团的时候。他自始至终坚持手工拉面,“会做的话就不复杂,不会做的当然觉得复杂了。”他说,兰州拉面的面跟其他店铺最大的区别就是面,外面那些直接卖的不是手工拉面,是机器面,食客嘴都很挑,想要留住客人最主要的是口感和品质,机器面它的口感不好,大家来吃一两次,后面就不会再回头了。他说着的时候眼里耀出的光芒,是一个手艺人的自信。“很多同学来跟我说我这个面好吃,我很开心。”
在学校经营,最热闹的时候就是下课的饭点。填完中午一波波食客的心和胃后,冶占军才终于有一会儿午后小憩的时间。
一把灰色的折叠躺椅,每个爷爷奶奶家里常备的。冶占军熟练的打开椅子,放置在一个安静的小角,用肩膀挂着的毛巾擦擦蹭在脸上些许面粉,拖着劳累半天的身体躺上去,常戴的帽子盖在脸上,不出一会,有频率的呼噜声响起,一天里平静的午后开始了。
一家人
每次走进店里,最常看见的身影就是一个高高瘦瘦、脸上挂着笑容的男生,他时常在出餐口出餐、时常也出现在大厅上四处奔走收拾碗筷,在他身边有一个戴头巾的女生,很瘦很小,经常抱着一个小孩子,喂小孩吃饭。
这是你的儿子和儿媳吗,在一次闲谈中,我问道。
后来我才得知,这个满脸笑容的男生有着不一样的儿时故事。出生时,母亲就难产去世了,他与父亲相依为命。13岁时,父亲也走了,他的父亲也就是冶占军的哥哥。打自那天起,冶占军夫妇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带他创业、给他赚彩礼钱娶老婆......说着说着,冶占军的视线望着店里那个忙碌的身影,随之移动。“小时候他爷爷奶奶带大他,我和我老婆赚钱给他用,他只能靠我这一个叔叔。不过我侄子做得很好,这家店都是他负责的。”
常伴在冶占军身边的身影就是他的老婆。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把其他兰州特色的美食都带到这里,做给大家吃,像之前开的馆子一样。
刀削面、大盘鸡......她绘声绘色地举例着,眼里泛着光,倏尔,她停下来,无奈的笑了一下,说:“丫头,这里太小了,小得容不下青海的所有美食。”
最近这几个月,我们有时间就来店里吃饭,和叔叔唠嗑,和阿姨说笑。“现在才感觉我们一家子融入了这里。”聊着聊着,冶占军突然说道。
他家有个小不点,我们老喜欢逗他玩儿。
一岁多的小孩子长得跟三岁一样大,成天穿着尿不湿满地跑,兰州拉面忙的时候,我们都成了他的“小干妈”,跟在他屁股后面追着跑,陪他玩。
一天没有课的下午,我们陪着弟弟玩着他的小皮球时,兰州姐姐端着几碗面走过来,“陪他玩了这么久累了吧。”说着她放下面,“姐姐请你们吃面。”
“不会觉得他很脏吗?”兰州姐姐看着我们一边吃面一边逗着弟弟,突然说道。
我们不解,“弟弟这么可爱,怎么会脏呢?”
后来在跟兰州姐姐的交流中,我了解到更多。
原来刚开业的时候,叔叔他们一家因为语言不通也没有认识的人,身边的人都觉得他们一家子很“脏”,刚开业时除了客人,其他商户都不敢靠近他们,他们也都心知肚明,所以一开始他们一家子刚开始不敢主动靠近我们。
听到这番话,我们都沉默了。
“怎么会呢,你们这么善良,弟弟这么可爱...”我颤抖着声音回答道。
听到我们的话,兰州姐姐如释重负一笑,“谢谢你们。”她认真说道,怀里弟弟在傻乎乎的笑着,手里挥着玩具小刀,刀上镶着塑料珠子,异常莹白光润,刀柄上细细的纹饰,勾连缠绕。小刀外被皮鞘包裹,油脂和汗渍的浸润,显得格外柔软、泛光。
在一个平常的午后,在我和冶占军的闲聊快结束时,他跟我谈起了他喜欢的歌手,“比起他的歌,我更喜欢他的人。”他眯眯眼看向门外行走的人群,抬手往空气指去,“洒脱。”
或许你也可以更洒脱的活着。我打趣道。
他“哎”了一声,连道不能:我?我就是个老老实实做面的,普通人。
作者:朱晓滢 黄婷婷 徐雅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