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将在30分钟后抵达深圳宝安国际机场,深圳的地面温度为31摄氏度......”落地语音播报的响起使我恍然间从神游中惊醒,望向窗外,硕大的机翼穿过灰黑交叠的云雨层,俯身向宝安机场降落。10月份深夜的风是爽朗的,恰如常峰十七岁那年的脸庞,黝黑却透着飒爽。
我马上就要见到他了,他是我的高中死党,是这里的飞机“医生”。
伴随着一阵音乐声传来,飞机缓缓落入跑道,他昔日的模样在玻璃窗上也逐渐清晰,回忆霎时间被拉长了好远,慢慢勾勒起青葱岁月的点点滴滴。
常峰现在是中国南方航空深圳分公司飞机检修维修部门的一名技术员,也就是俗称的“机务”小哥。作为排故组的一员,他的主要工作就是为航行前的飞机进行检修,保障飞机处于适航和“完好”状态。时光一晃,从他走出大学校门来到这个岗位上,已是两年有余。
近年间,武汉疫情爆发,常峰也是在那时候来到深圳南航实习。由于疫情常态化防控和他职业的特殊性,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偶尔他休假回家,都要整理自己相关的学习资料;即使能赶巧能跟他碰碰头,长聚的时间也寥寥无几,因为他这个职业的假期实在太短了,大多数时候常峰只得回家过个节,便又要回到岗位上待命。有机会与他外出赴约,还聊不上几句话。他都会不经意间地看看自己的手表,似乎有些事情该到点了他不得不做。那段时间正要准备实习的我装载着许多寒暄和好奇,只可惜都没能找到机会与他深入交流。
在疫情爆发后的半年里,常峰其实还处于培训实习期,还没从学校毕业,劳动合同也还没有签。时常能够看见常峰大清早就在微信群里面活跃,但更多的是吐槽减压。“要不辞职回家吧”这句话便成了我安慰他的常用语。飞机检修员生活作息是极其不规律的:常峰的实训是需要下到维修车间和检修现场的,经常有凌晨一两点落地的航班,一些课程也就理所当然地安排在凌晨实训,他们经常要在入睡的时间来到机坪等候飞机降落,跟随排故组技术人员对飞机进行全方位的故障排查。4月份的天气虽然早已回暖,但深夜机场的风依旧是凌冽刺骨,这是常峰最难熬的时间。如果碰上下雨打雷等恶劣天气,那对常峰这种实习生而言无疑更增添了几分恐惧,加上那份还没到手的劳动合同,似乎目前的工作毫无托底可言。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才逐渐了解飞机检修员并不如常人想象中特别高端,相反,辛苦和疲倦才是他们工作中的常态。
实习期让常峰最难忘的场面,应该莫过于第一次协助清洗发动机。当时他还是实习生,并没有检修权限操作,所以只能帮忙做一些基础性的清洁工作,譬如最基础的擦烤箱、掏救生衣等。即便是心里早有预期,但当他第一次接到清洗涡轮发动机的工作时,他还是卯足了十二分的勇气。
发动机为飞机提供动力,是飞机中比较复杂的部分,飞机飞行后,必须进行发动机的清洁和必要的维护。与飞机的其他部分不同,发动机是尘埃、冰、砂、鸟类等容易侵入的部件,发动机在高温下运转,使侵入的东西气化,但残留的残渣附着在周围,例如油脂和结晶。很不巧,常峰第一次就面对一个满是污垢残渣的发动机,据他所说,纵使当时已经戴了防护面罩,但是那个不可名状的刺鼻味道还是让他几次忍不住干呕,这是他第一次犹豫是否要在这个岗位上坚持下去。
其实常峰在高考之前,飞机维修并非他想选择的第一志愿。他更想选飞行员相关专业,他自小就对天空有种莫名的神往,他想飞,他爱飞。无论是他房间的柜子里陈列着的各式各样的飞机模型,还是之后他高中时期“斥巨资”置办了一套飞行模拟器,都无一不彰显着他对天空的向往、对飞翔的渴望。而如今拘束在地面上的“机务”小哥,显然并不是他想要的。
在各种情绪和思想野蛮生长的高中时代,常峰想“飞”的念头看起来尤为荒诞,或者说是单纯。当时刘慈欣的《三体》掀起了科幻小说的热潮,我只觉得世界上无非又多了一个中二读者罢了。常峰对于机械、飞机此类的常识贮备远超常人,每次聊到这个话题,他总能滔滔不绝,当然对这些本就不感兴趣的我回回听得云里雾里,也没有过多追问。而如今拘束在地面上的“机务”小哥,显然并不是他想要的。
但为了开上飞机,常峰将他的热爱统统转化为学习的动力,他的数理化成绩也的确算得上优秀。但现实总是不遂人愿,偏科使得他高考成绩才堪堪过了本科线,注定与国内航空院校错失无缘。我以为填报志愿如此严肃的决定,总不至于有人会为了爱好就一意孤行,我断然没有想到常峰对“飞”竟如此执着。以常峰的高考成绩选择一所普通本科院校绰绰有余,但距离国内仅有的几所航空院校显然还是相差甚远,为了能追逐他所热爱的飞行事业,他选择了广州民航职业技术学院,一所专门培养民航技术人才的专科院校。我可以想象得到他当时的选择遭到了家里人强烈的反对,可他实在热爱飞、热爱飞机、热爱有关于飞行的一切。但镜花水月的理想当真能够抵御现实的罡风吗?
2018年9月,开学日期如约而至,不期而遇的还有特大飓风“山竹”。台风预警导致延期开学赠予了我多一次在开学前与常峰相处的机会。我忘记了我们当时为什么出门,只记得那个下午的天色宛如一幅高更的画作,厚重的夹雨云层稀释了大部分的日光,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我俩骑着他那辆橙红色的小电瓶车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他载着我。台风天前夕的劲风不可谓不可怕,特别是对于骑行的人来说,我不由得叮嘱他骑慢一些。
“放心啦,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他的语气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轻松愉快,只是透过后视镜,我观察到那双藏在头盔之下的眼睛,目光坚定的望着远方上空乌压压的云层,若有所思。那一瞬间,我眼前恍惚间浮现出《月亮与六便士》中斯特里克兰德的形象。常峰的身形在我当时看来与小说中描写的斯特里克兰德极为相似,同样的骨骼宽大、手长脚也大,五官虽不出众却棱角分明,不同的是常峰则要更加苗条一些,这让他显得十分利落,反而多了一份安全感。
那道望向远方的目光中仿佛潜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力量,就像在读《月亮与六便士》时想要一头撞在高耸的冰山之上,令平庸的生活彻底解体,但我却不觉得害怕。总得喜欢点什么,总要热爱些什么。
谁又敢保证追寻理想的人生能够一帆风顺的呢?
时间过了很久,往事却在我的脑海中不停的浮现。这是我去到他的城市探望他的一次飞行,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我下了机,竟不知不觉踱步至候客区,感谢引擎的轰鸣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我不由自主地仰起头看,是凌晨落地的民航客机,候客区的电子屏显示正好是1点30分。这架客机应该不由常峰所在的班组检修了,他现在应该在交班,他2点钟下班。我忽然害怕他会不会突然要加班因而让我这露天候台上吹一整晚风,也不知道今天是否还有实习生在机坪做实训。
所幸常峰今晚不需要加班,他准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长吁了一口大气,毕竟我可不像他们飞机检修员一般时刻在背包里备一件防风衣。常峰见到我异常欣喜,他斥责我不够哥们,他到这工作这么久了我才第一次来看他,执意要拉着我到附近的商超搓顿火锅,我也终于得偿所愿的能够将积攒两年的好奇一并向他拖出。
机务行业,外行人看来是一个有技术、稳定的技术工种,但机务承担着高风险、高强度却鲜有人关注,极端天气、熬夜通宵不过是家常便饭,平日工作中还会经常接触一些危险化工品,着实令人发慌。除了化工品的威胁,机务也经常会发生物体碰撞受伤、被砸伤、被雷达照射等物理性伤害。常峰一边烫着火锅一边向我科普。
当我问到他怎么看待“今年的3月21日,中国东方航空集团波音737-800客机于广西梧州市藤县坠毁”这一重大事故,并借此向他了解这次飞行事故来龙去脉时,滔滔不绝地常峰忽然陷入一阵沉默,透过他的眼神我能读出他的沉重和哀伤。他说当时在看到最新消息公布机上人员全部遇难以及事故属于航空器飞行事故后,他第一次强烈且深刻的意识到这个职业肩上所要承载的是生命之沉重。“这是一个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职业,但并非因为工作者时常要面对各种风险,而是他承载无数乘客的生命安危。飞机检修的要求非常严格,所有的工作都必须按照工卡单上的内容进行操作。每一次事故排查都要做到事无巨细,确保不将问题带上天。哪怕是我检测到一颗螺丝钉有问题也是我最有价值的一次检修。”常峰如是说。从那时开始,我才对飞机检修员职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肩上的责任昭示着其实并不是飞向远方才是自己所要触及的梦想,保驾护航平稳着地也是他从事飞行职业的使命感。始于平凡,却在平凡中创造不平凡。
当我不识趣的问起常峰是否还对飞行耿耿于怀时,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让我看看周围。我才意识到这个本该入睡的时间,这家火锅店的客人竟还是络绎不绝,楼下的街道三三两两,对街的超市也已经开始了新鲜蔬菜的分拣。
常峰冲我点了点头,他说:“这就是深圳这座城市独特之处,你看,窗外连成片的CBD不断吸引无数逐利者和冒险家趋之若鹜,同时注入新的活力,这也让这座城市养成了24小时不打烊的习惯。每天会有无数降落到这里的人满怀期待憧憬挑战和机遇,也有无数人带着失望和不甘不得不在这里重新起飞,我能够确保飞机安全起飞着陆,为无数人的旅程守望,不也很有意思吗。”
当我和常峰走出店门时,晨曦已然毫无保留的铺盖在大地之上,10月份清晨的长风吹得人心旷神怡,早上首发的航班正好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我看着这架寄托理想的飞机慢慢消失在远方的天际,浮想联翩。
作者:郑梓曦 刘润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