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招牌,客从远方来
暗淡下去的火烧云,预示着夜幕即将降临。
一辆装饰着大片花朵的小轿车,快速行驶在东莞莞城的主路上。出了西城门,过了东江运河,穿过振华路,再拐两个弯,车子却突然缓慢迟疑起来。
方才还车速迅疾的车主,似是找不着方向。
前方敞开的,是一条浸润着浓郁岭南风格的商业街。二或三层的骑楼、中西合璧式的弧形窗户、悠闲散步的老人、整理货物准备收摊的档主,几只待售的宠物犬安静地趴着,偶尔低低地吠几声。夕阳西下柔和的光散落,给缓缓驶入街巷的车子增添了一股不易言说的朦胧感。
鲜花点缀的轿车上,下来一对年轻男女,四周环顾一圈,便携手跟着手机的指引往一个地方走。
约莫几十米外,街头拐弯处的北隅和平路123号,一幢幢岭南式骑楼鳞次栉比的柱子之间,有一处全无钢材铺面的摊档。
能称为摊档,不过是因为比空空如也略多几件器具:四脚平桌上摆放着半新不旧的剃刀、一瓢杳水的勺、棉线、七姐粉等工具;再原始不过的砖柱上打一颗钉,挂一面旧版式的圆面红镜子;檐下两张木凳相对而放。而它们的主人,却正倚在后方一把布满岁月风霜侵蚀的红木长椅上,闭着眼哼着歌小憩。
她是欢姨。
静沐着傍晚七点最后一丝丝不舍大地的慵懒光线,欢姨此时并不知道,一对即将新婚的夫妇,今日下班后驱车两个多小时,度过了焦急又漫长的车流高峰期,怀着不确定她收档回家与否的紧张与期待,从相隔一个城区之外的茶山镇来寻她。
攥着手机,四处张望的来人近了。
欢姨的摊档没有招牌,置于老街,蓦一看,就像一排规整的年代艺术品镂空了一个十平米的正方体。骑楼延伸出的一小片地儿作顶,两根三米高柱子作身,开辟出的小空间里摆着几样来去都无需挪腾的木制椅具。还有一位蒲扇搁在脚边眯眼歇息的老太,除此之外,苍茫暮色,天地之间,再无他物。
饶是如此,也给初来乍到之新婚夫妇莫大的欢喜,与一股意外的踏实。
一方走近寒暄,一方闻声睁眼。
年轻女子率先提出:“阿姨我们给你一百块,你会不会嫌少?”
欢姨摆摆手道:“这么晚才来。”
女孩子不免有些急促惊慌起来,拉两下男子衣袖。
欢姨又道:“姑娘不是嫌不嫌少,一百块还嫌少,难道要你给我一条龙啊?”她打趣地撑着陈旧的红木椅把手缓缓站起身,“天都黑下来了,我这没灯,你怎么放心让我弄脸,快去别家吧!”75岁的老人语调沉稳,未改原意。
新婚夫妇赶忙往前一步凑近些解释——家中有婚前绞面的习俗,邻近的城区镇区愣是找不着懂得绞面的人了。老一辈说香港比较流行,但婚期已定,疫情之下不好往返香港。再说,谁也不敢打包票到港就一定还能寻得绞面手艺人。无奈之下,最终竟让他们在抖音上刷到欢姨替人绞面的视频,遂下班齐齐赶来。
欢姨一听是如此这般,脚已经先一步往隔壁铺子去了。
一对佳人见状以为她要走,不料原来是从隔壁铺子借东西,拉了一根光管过来,笑着招呼他们在“美容台”前坐下。
先是女子,在丈夫紧张的注视下围好了围布。男子紧盯着欢姨翻飞的手法,倒像比仰面接受绞面,边笑着同老太交谈的新娘子还局促些,大约是从未体验过这类“古早美容术”。反观女子,虽闭着眼但眉目舒展,嘴角噙着笑,似在回味孩提时吃的一块甜滋溜儿的糖果。
不到五分钟光景,欢姨就帮年轻姑娘收拾妥当了。
“你怕什么,过来啊,阿姨的手好稳当!”
“咿!我后生(年轻)那时,不骗你,手又快力又劲,一个顶好几个哟!”
男子笑着称是,就着欢姨单手换过来的一把新椅子坐下。待他也绞好面后,欢姨慢慢踱回那把旧红木椅,半躺下目送二人欢声笑语离开。
这是2022年10月末,75岁的欢姨在此处做绞面的第35年。
师徒之谊,缘起一瞥
“你是不是要绞毛?去后面排队!”
“不是……不是……”
这是1987年岁末,36岁的陈亦欢还是东莞中学的一名饭堂后勤阿姨。来自万江的她,一心在城区这片土地好好工作,扎根下来,讨上好生活。
一日下班骑车路过和平路,她瞥见有家铺子门前人头攒动,便不自觉地留了个心眼。几经观察,发现不管哪个时间点路过,人们都是在这家店门前排起长龙。她愈发好奇,停好自行车,奋身挤进去想探个究竟。
不巧,被店老板银女逮了正着:“你是不是要绞毛?去后面排队!”陈亦欢吓得缩了缩,忙道不是,转头一溜烟跑了。
五日后,这家绞面理发店多了一个会打下手的伙计。
只见她一有客人来便迅速起身招呼,手脚非常麻利,拿起一条5厘米宽的布条,从来人额头套到脑后,系一个结,散落的头发便稳稳固定住了。随后,她抓起一块白色粉团,细致涂抹在客人脸上,特别是两鬓,发出沙沙声响。她说,这叫“七姐粉”,粘在毛发上可以增加摩擦力,更容易绞落面毛。跟着,她抽出一截棉线,一端用嘴咬住,另一端用两只手扯,绕成交叉的三角形,这样,棉线就可以在脸上来回绞动了。小鸡啄米似的频率,钟摆左右摇摆似的弧度,随着棉线不断拉扯,汗毛也被除去。
接下来,她拿出一把折叠式剃刀,“嚓嚓”地刮起来,涂在脸上的粉就脱落了。这是在进一步帮客人美化,不仅能去除剩下的汗毛,还可以刮掉死皮。
两三分钟的功夫,她就可以完成一位客人的绞面工作。细看下来,竟比店里几位干了好些年的老师傅还快些。
眼看店门排队的人络绎不绝,她擦擦汗又立刻忙活起来。
过年给了女士们“扮靓”一个冠冕堂皇的机会。现如今,买新衣服、做个漂亮发型、去美容院种个睫毛等,都是女士们惯常的扮靓方式。随着现代美容技法的日趋先进,各种美肤、美发、美眉的专业门店早已占据城市各个角落,各类档次的美容店林林总总,红红火火。
而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和平路商业街,兴盛着一种古早独特的美容方式——绞面毛。相传在清朝甚至更早的年代,人们就学会在脸上用白粉敷脸,用棉线来绞面的美容法。他们将一根细棉线分成三股,双手一拉一合,一松一紧,棉线的缠绞分合就像剃刀般在脸上“刮”,脸上冗杂的细毛就掉落了。绞好后脸面更显光滑,整个人也变得清爽漂亮。
到了1987年春节前夕,陈亦欢也成为了能担起这门绝活的手艺人。
正是那日挤进来探究竟被银女训斥,她便一下认准了这位师傅。待人群散去,她跑进来询问是否能来店里做帮手。银女十分惊讶,问她会不会绞面。陈亦欢不敢倨傲,只说会一点点,恰好学生放寒假了饭堂也无事。她打小喜欢帮人扮靓,看店里年尾生意忙不过来,自己想来帮忙。虽然店里还有两三名打零工的伙计,但银女还是不多想便同意了。
这位师傅属于嘴上不留情那一卦,平日也对伙计们十分凶狠。倘若肚子饿了吃东西被发现,银女势必用眼神戳得你无地自容。加上伙计们接到客人收的钱,都要上交给店老板银女,再由她按心情发工资,渐渐地不少人支撑不住离开了。
唯独陈亦欢,她不计较工钱,只知道拼命做,“怎么样都好过回去耕田。”她把孺子牛的力量,寄托在她啄动的每一根棉线间,以伙计的身份跟着师傅银女乐此不疲地干,对绞面的一腔热爱永远好似来店里的第一天。
街坊们亲切地称这位街头美容师为欢姨。
身份的变化发生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责骂。
不是客人骂了欢姨,也不是师傅骂了徒弟。是一位熟客在给银女绞面时好心提议,“你都这把年纪了,给旁边这位年轻阿姨绞吧。”
银女气得不轻,不顾七十多岁的身板抓住客人一顿攻击。在场所有人始料未及,眼看着客人扔下散钱仓皇逃离开。
吓走了客人,生意还得继续。银女面上激愤,其实心底知道那是实话。她早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亦欢一直合她心意,又肯使劲干活。于是顺理成章地,银女在75岁正式退休去香港那年,让欢姨做接班人,接手了档口。
这是2003年,欢姨做绞面店帮手伙计的第16年,转战老板。
她一如往日地兢兢业业,传统的绞面美容在她的耕耘下,以其干净利落的手法,使大部分中年以上年纪的人视其如古董,钟情于此,越老越觉有韵味。但随着这一手艺逐渐被现代美容冷落,随着新式美容院遍地开花,摊档的生意大不如前。疫情肆虐后,欢姨估摸顾客数量下降了六成。加上昔日一起做活的几位手艺人都老去,店铺面临着危机。
为了节省铺面开支,欢姨把几件家当搬到北隅和平路123号,不设门面,只把绞面当爱好经营。
她在和平路与中山路交汇处,立了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九毛电话:222xxxxx”。当有新客对此一头雾水时,她笑着解释,“九毛”就是“绞毛”的意思,粤语中两者同音。欢姨边给第一次光顾的客人整理面容,边自嘲文化水平不够,不会写“绞”字,就用“九”来代替。平时挂出这个牌子,即使有事暂时离开,客人也能联系上她。
有时闲暇,欢姨会怅然呆坐在红木椅上,因为现在有意传承这门手艺的年轻女孩少之又少。“有一个学徒,我不止教他手艺,连工具都给他了。结果没过两个月,他把工具送回来给我,不愿意做了。”
欢姨并不是跟着师傅才学会绞面的,却孤独又不解地发现,好像已经没有姑娘像她一样在小小年纪就钟情绞面了。
娉婷岁月,古稀之年
20世纪上半页,各地还流传着“婚前新娘新郎要绞面一次”的习俗。虽说那时的妇女多多少少会一些,但大家都喜爱去找人群里最手巧的人来,拉个白净脸,修个弯月眉,讨个好头彩。
好比东莞万江,当地同乡人谁家结婚,谁家办喜事,都好请一位姑娘来扮靓。村民们常把2分钱包在利是(红包)里作为酬劳,或是送些松糕之类的吃食给她。
小姑娘有天分,没人教她,不过打小跟着村头老人,看他们给各家男孩女孩绞面,自己看着看着意会了,还没拜师,倒先出师了,青出于蓝胜于蓝。那个年代没有发廊,小姑娘十三四岁,就能一人包揽起理发、绞面、修眉一条龙服务,也不要钱,就爱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就开心。经济实惠又不耽误时间,谁家不爱?一有好事便都想着她。
“我就是爱绞面!不是我嘴馋,实在好多东西吃。”
这是1961年,写字不愿写,帮人绞面就来了精神的小亦欢。
在东莞,许多地方都保留着过年前“男必理发,女必挽面”的旧俗。挽面就是绞面,也唤作开脸、线面、绞毛、拉面毛。现在很多人将绞面改成了剪发美容,想要绞面的人少了,会绞面的人自然也少了。但依然也有不少人遵循着旧习,到老街里找欢姨绞面,享受古法美容带来的乐趣。平时光顾欢姨的人不算多,但是临近春节,许多女士专程赶来,绞面过个干净漂亮年。
排队的上至80岁老人,下至10岁少年,偶尔有男士前来光顾,也并不叫人意外。一对中年闺蜜一前一后说说笑笑着绞面,她们各自的儿子看了觉得好玩,也央求欢姨给他们绞一绞小脸蛋,只一下,就大叫着好疼跳下了凳子,惹得周围人纷纷大笑。
其实棉绳每一次拉扯,都伴着疼痛,汗毛少的地方疼痛较轻,鬓角位置就常疼得厉害。好在欢姨手法轻快,手中的线,口中的线,心中的线,线线相连,每每几分钟就能搞定,妈妈辈们都习惯了的。
“妈妈这个到底是什么?”小孩眼泪汪汪地问。
排着长队的人里有看过不少香港电视剧的同龄妇孺,大家三言两语解释这是中国旧时女子嫁人的标志之一,现在是一种慢慢减少的传统美容。去美容院动辄花去千百块,来这里很便宜。妈妈们有的说自己是欢姨收5角钱的时候就来帮衬了;有的是一块、两块的时候朋友带着来;到现在普通20块,过年贵5块,客人都乐意接受。遇到年长的老人,欢姨一两元也做,图个大家伙开心。
忆起往事,欢姨笑得见牙不见眼却依然手稳,边继续手上动作边应大家:“我还没结婚,做女儿家时候就会了,你们看我现在多老!”
其实欢姨不老,老的是街。
在清末至民国初期,中山路还不叫“中山路"。因原有萃英楼书局且多间店铺经营“文房四宝",故名“文房街",直至1934年,街道扩建,为纪念孙中山先生而更名为“中山路”。
老莞人不会不熟悉这条街,中山路昔日曾是莞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大约在上世纪80年代,这条路迎来了改革开放带来的繁华,也就是欢姨跟着银女经营绞面店的时候。
绞面就如同这老街一样古老有韵味。
当时东莞各镇的人购物,都会逛逛中山路,买好东西绞个面,看看太阳,已经慢慢落下去了。时至今日,这条路仍然保留着骑楼建筑的原生态风貌,也延续着多家传统老店铺的营生。
骑楼还是那个骑楼,只是商铺换了内容。
变的是花鸟店、首饰铺、日用小百货,不变的是深蓝色底金属街牌上,印着“中山路”三个微微浮凸的字,矗立在街的拐弯处。不变的还有街牌不远,开绞面摊档的欢姨,35年如一日,到现在也没设微信收款,来的顾客都会自备零钱。
“阿姨你怎么就老?整个面都这么光洁,是不是平时偷偷给自己绞啊?”小孩的妈妈说话间,欢姨手起手落帮她的闺蜜也绞好了面。
老太不好意思地笑,只说她先生以前是老师,在家就是她给理头发,问他剪的发型去学校有没有人笑话,丈夫说没有,家里人也还叫她绞面。
客人对镜自看,似乎对自己变得白里透红的脸蛋相当满意,回去化妆时定是服帖,欢欢喜喜道了谢。她们相伴而行,沿着老街渐行渐远。但因绞面后不宜马上洗脸,面上的七姐粉还若隐若现。
一条老街,记载着城市的人文风物,岁月流转,它处之泰然,静候繁华与平淡。也正是一条老街,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人们对一座城市留下念想,往往只是对其中的一条老街,一家店铺,或是一个人心存眷恋。
时间渐冉,繁华悄然落幕,老街也逐换新颜,更迭之间,一位绞面手艺人仍然坚守在街角巷落的传统骑楼里。
这是2022年临近除夕,欢姨在她喜欢的岗位感受年味的又一年。
每当看到街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欢姨就知道她告诉家人想留在这里没错,“喏,刚刚提着袋子走过的姑娘十多天前找我绞面毛呢。”她咧嘴笑道,“她点点大的时候,她妈妈就带着她来啦。”
她的脸上少了惆怅,只有多做一天是一天的淡然。
春去秋来,岁月更迭,中山路用时间诉说着它的古朴厚重,欢姨亦然。这是她毕生热爱的事业,从聘聘婷婷时的爱好,到中年养家糊口,暮年仍有心力从事兴趣所在。她还陷在回忆,突然骑着小电驴的街坊路过,挥手招呼她晚点再走,买了年货要过来绞面。欢姨佯装生气大声回应:“你只管去!一年365天,我362天都在这你还怕!”
年味就在这热闹的街道中,从绞面老太的肩上悄然流泻。
作者:卢美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