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写她,就不要只写她。要写白驹过隙年复一年的柴米油盐,要写粗糙双手捧起一箪食,要写瘦弱身板撑起一个家。身前是四四方方的小院,身后是吵吵闹闹的小孩,她在时光大染缸里慢慢熬着她的青春。后来,小院换成大房子,小孩长成大人,而她却从小姑娘熬成了老老人。
她和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妇女一样,没有具体的工作,养鸡养鸭养猪养鱼,种菜缝衣烧火做饭,一系列日复一日且听起来枯燥无味的农活就是她们的工作。我想称她为农村妇女,无关贬低,无关鄙夷,反之是尊重,更是敬重。“真正的伟大,就在于拥有脆弱的凡人躯体却具有不可战胜的神性。”在那个以农为生且遍地为农的年代,农村妇女好像拥有那种神性。
她出生在五十年代,新中国最贫穷的那段日子。百废待兴的年代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最真实的写照。乞讨为生,茅草为房,作为女孩的她,更是无法得到及时的照顾。从小便饱受冷眼相看的她在心里埋下强硬的种子,这在她往后那段糟糕得不成样子的婚姻终归还是得到了体现。孩童时期没能在原生家庭得到爱和温暖的她,在婚姻时期依旧过得不顺遂。那个温饱为先为重的年代里,婚姻仿佛是一个任务。父母下命,媒妁提言,无任何感情基础的男女凭着一张单薄的结婚证走到一起,与其说是结婚,不如说是搭伙过日子。十七岁领结婚证那天,明媚姑娘看着眼前爽朗少年,以为幸福终于明晃晃来到她眼前。殊不知,这是将她从小姑娘熬成老老人的开始,也是她将农村妇女这一工作贯穿前半辈子的开始。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步入婚姻殿堂后最大最持久的“工作”是与枕边人的斗争。在谈婚论嫁的年纪匆匆忙忙地选择一个人匆匆忙忙地结婚,这可能就是这段婚姻结束得匆匆忙忙的最大原因吧。第三个小孩尚在腹中的时候是婚变闹得最严重的时候,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她终究还是知道了枕边人所犯下的原则性的错误,被拆穿后的男人不仅不知悔改,更是变本加厉要求离婚。身后是嚎啕大哭的小孩们,身前是强硬要求她签字画押离婚的男人们,强势如她又怎么可能会屈服,即便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被称作“泼妇”,即便这段支离破碎的婚姻一度被当成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可宁死不屈的她没能打过力量悬殊的男人们,被迫签纸画押,被迫带着小孩离开家门。跟随婚姻一同消逝的还有她的盈盈笑眼,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笑过,也自那以后她生命里只剩下一项工作,那便是强大到护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和嗷嗷待哺的孩子们。
那个年代的人苦,那个年代的女人更苦,农村妇女一天的“工作”是那样子的日复一日且枯燥无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已无法概括她们的作息。凌晨三点才上床,五点便要起床,小孩早已嗷嗷待哺,家禽们也饿得前胸贴后背,猪棚里的猪早已闹得快要将护栏撞破。那个时候的天依旧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便要去地里收菜,那样才能保证小孩们拿去街上卖的时候足够新鲜到能够卖个好价钱。马不停蹄地回到屋里,锅里煮的猪食还没烧开,便要出门去赶鸭子。脚下的缝纫机踩到冒烟,还得顾着拿着粮票去换点能稍微填饱肚子的粮食。看着饿到睡不着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小孩,只能将眼泪往回倒。一大盆只能捞出几粒米的粥水,将少得可怜的米粒留给最小的,将尚有一点点粥味的粥水留给最大的,将刚打好的井水盛一碗给自己灌下,这便是她的一日三餐。往后几十年里她很少很少照镜子,提及原因,脸上被岁月刻上深深皱纹的她轻轻开口,“因为吃不饱还得每天干活,脸早已不成样子,哪敢照镜子呢”,这句回答很轻很轻,轻到仿佛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他们说,“听说神无法无处不在,所以创造了妈妈。即使到了妈妈的年龄,妈妈的妈妈仍然是妈妈的守护神。妈妈这个词,只是叫一叫,也觉得喉间哽咽。妈妈,最有力量的名字。”他们还说,“什么是妈妈?为了你可以放弃自尊的强大的存在,是代替神守护你的存在,是叫一声也触动心弦,力大无比的存在。”在那个重男轻女最严重的年代,她们还有一个职责,那就是张开瘦弱的臂膀保护自己年幼的孩子。孩童时期的她和那个年代千千万万个她一样,很少甚至几乎没有受过教育,她们很少文化,不懂知识,却明白在自己每一个孩子的一生中发挥妈妈本能尽全力去爱他们,即使她很少甚至几乎没有得到过爱和温暖,即使婚姻是那样的不顺遂。我会永远记得和她聊天的那天,阳光正好,她轻轻摇着蒲扇,看着厨房里忙活的大女儿,当我正想开口接着说话的时候,却见她的眼泪轻轻地滑落,嘴巴一张一合很久都没有发出声音。上天薄情也有情,好在老天爷也不全是没看见有她这么个苦命的孩子,让她的女儿们都懂事听话,她的辛苦还有女儿们看得到。作为第一个和她有生命连结的小孩,作为陪着她走过最艰难最长久岁月的小孩,她的苦一点一滴全部都被大女儿深深地刻进心里。
那个年代的大街上每天总是会有早早出摊的低年级小孩,等到他们的妈妈来接手之后才马不停蹄地跑去上课。都是苦命家庭,都是苦命小孩,他们有样学样。“一定要好好赚钱让妈妈过上好日子”的念头在大女儿的心里生根发芽,再后来大女儿还是和老师提出了辍学。再强势的母亲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小孩为了自己辍学,敢独自一人大胆地和一群男人对峙的她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终于还是崩溃了。在严厉教育完大女儿后她拉着她和老师道歉,一生要强的她弯下膝盖下跪乞求老师给大女儿一个重新回去读书的机会,她辛苦维护的支离破碎的尊严在这一跪面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抛下,她跪的是女儿的未来,更是她对小孩毫不保留的爱。即使是这样护小孩周全到完全放下自己尊严的她,七十五岁回望的时候也依旧是那句话,“没能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和一个幸福的童年,亏欠太多啊,亏欠太多了”。是职责更是爱,全身心投入地爱自己的小孩,是对于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来说除去繁重农活以外最重要的“工作”。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婚姻鸡犬不宁的时期里,在逢年过节体面地强装笑意地回娘家,也是她的“工作”之一,交通不发达的年代里徒步是常事,三四十公里的车马费同样是天大的难题。背上背一个,手上抱一个,肚子里怀一个,她亲自用脚步丈量回家的路,用回家后的温暖抹平这三四十公里的艰难。在进门前拍拍身上的灰尘,换上无懈可击的笑容,收拾好在那个支离破碎的家被敲打得七零八碎的心情,让爸爸妈妈放心,让兄弟姐妹放心,她在那个年代里将这项“工作”完成得完美无缺。
在最动荡的年代出生,乞讨为生的童年,十七岁嫁人,二十多岁离婚,独自一人抚养三个小孩成人,扛起摇摇欲坠的家,面对冷眼相看的街坊邻里,对抗欺诈打压……她将每项工作都完成得几乎无可挑剔。
在回望讲诉过往这前半辈子的时候,她是那样的平静,收敛起往日的犀利强势,对待孙辈的她终是恢复了盈盈笑眼。有人说,人这一辈子的苦和乐都是定量的,前半辈子乐后半辈子就得苦,前半辈子苦后半辈子就能乐。在扛过岁月沉重的猛烈的洗礼后,她终以不屈的姿态走到了今天,挺直腰板地眼神坚定地走到了今天。儿孙满堂、安享晚年,是老天爷对这个女人最大的回报。
纸张轻薄,浅陋几千字总归无法写完她的前半辈子;以“她”落笔,才不觉过分惊扰这厚重且复杂的生命故事。时光之雨,淋湿了那个年代的菜田,却没能淋湿她坚强有力的身板;岁月之羽,掠过她的眉眼,终于将熬着蜜浆的甜汤送到她手里。
笔者不才,在循着稀稀落落但闪闪发光的碎片后,终妄自落笔试图记录她的些许生命痕迹。她不单单是她,更是千千万万个她。世人记录过这样那样的职业,描绘过这样那样的职人,我想,她和她们,作为农村妇女的她们,也不应该被埋没被忘记。那个年代下的她们日复一日的工作终归没能被时代定下某个具体名词,那便称作农村妇女吧,在那个年代拥有神性的农村妇女。
“你愿意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成为温暖而坚定的人,像她那样。”
“她是谁?”
“她是我的奶奶。”
作者:詹媛 谢程樱 黄彦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