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得高,瘦瘦的。他的面孔轮廓深邃,粗眉、高鼻梁,还有那双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的有神的眼睛。他的头上永远剃的发亮。如果仔细看,当他脱下工作服后,他的手上和脚上都有着许多颜色深浅不一的淤青。他,是一名列车乘务员。
他今年53岁,当列车乘务员也快三十年了。这不是他的第一份工作,据他回忆,他当时只是试一试的心态来应聘,没想到一眼就被看中了。“我第一次跟车的时候是在列车的餐车里当炊事员,那时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再也不用过以前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他跟的车是绿皮火车,在现在出行都靠高铁的时代,绿皮火车似乎不是第一选择了,他觉得他也是如此。
零工
“我当时找了这份工作,就是图稳定,工资还算可以。如果没有这疫情,我可能还不会那么着急在闲暇时间打零工。”疫情之前,他所在列车的上班时间,是上七天休四天。疫情爆发后,很多列车都暂时停运了,其中就有他的那一趟车。他在家当了半年“闲人”,虽然还有基本工资够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但新的问题也出现了——如果一直这样不工作,小孩上学的学费和其他费用就没有了。他想再找一份工作。但是像他这种没有学历,又上了年纪,还没有别的工作经验的人该去哪儿呢?于是他问了一些人,又去了广州,当起了零工。
零工分早班和晚班,他总是上晚班,只因为晚上的班比早上的时薪要多五块钱。广州的夏天,又闷又热,空气里混杂着汽车尾气和柏油路的味道,到了晚上更甚。那天下午他早早出了门,到了指定的仓库里发现人还没到,便去小贩那里买了十块钱的盒饭,以撑过这难熬的一晚上。许是很久没有干这种活儿,他显得不太熟练,旁边的人一直催着,他便也着了急,一个没注意,货物从手上滑落,他的脚上被砸出了一道血痕。但是他手上的活儿还是没有停下,“砸了一下而已,不干活就没有钱,没有钱,小孩怎么办”,提起他的孩子时他的神情缓和了些,“要读书的呀!不能像我们一样,没了技能,总是会被时代淘汰的”。
疫情慢慢在好转,他所在的列车也恢复了运行,但是每当他下了班还是会选择去打两天零工再回家。“疫情后就员工就改组了,列车上也不让有餐车,我就从炊事员变成了乘务员,我们也没有固定的线路,安排去哪里,就到哪里。前几年单位开始裁员了,多赚点钱总是好的,谁知道之后会怎么样呢?”打零工的好处是自由,哪里给的钱多就去哪里。每天工作时间是从晚上七点钟到早上七点钟,中间可以休息半小时,一般干完活儿会立马拿到钱。“钱攥在手里的时候,一晚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因为我想着可以给孩子换一双新鞋了。”
缺失的家庭角色
他和他的妻子是在火车上因工作认识的。后来有了小孩,他一拍大腿,狠下心把当时的存款都拿了出来,在老家的镇上买了一个小房子。因为家里没有老人,她的妻子便辞去了火车上的工作,在家里当起了全职妈妈。因着他是本地人,老家离广州也不远,而且还有列车工作证,坐火车不用钱,回家倒也方便。他每班车下班后,就坐火车回家看看他的妻子和孩子。那时候倒也很轻松,一家人靠着他那一份工作生活着。几年后他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虽然他每班车都是上七休四,但是真正在家的时间也不超过三天。可以说,在家庭中,他的角色近乎缺失。
“有一次两个孩子一起发高烧,这个退了烧那个又开始,我只能一盆盆接冷水把毛巾打湿又拧干放在孩子头上,希望能降一下体温,一晚上都不敢合眼。凌晨五点钟的时候孩子又烧起来了,我想着要带他们去医院,但是天那么黑,路边连灯都没有,我很害怕。后来是打电话给孩子的大伯,让他陪着我们一起去医院的”,他的妻子说,“我一个人承担了两个人的角色”。
“我记得我小时候总是很期待爸爸回家,他会带我去买很多好吃的,还会去坐超市门口的摇摇车,但是我们现在几乎不怎么沟通了,尤其是上高中之后,我在别的市上学,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的家。从小到大的家长会都是我妈去的。我知道爸爸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我很感恩,但是我们真的不太亲近。”提起他的妻子和孩子时候,他有些愧疚:“我确实错过了很多孩子的成长时刻,但是没办法。”
他的朋友圈里连续两年过年的时候都在工作。“有几年过年的时候他都不在家,春运总是要加班的,从年二十几开始,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我一个人在忙活,我也不能怨他,这是他的工作,他也只能服从安排”,他的妻子苦笑道,“平时也就算了,毕竟过年嘛,总是希望一家团圆”。
(火车上的年夜饭)
光鲜亮丽的背后
“我家是我们那条街最早有音响的,那时候叫醒每家人的不是公鸡,而是我家的音乐声”,他的女儿说,“那时候邻居们看到这些新奇玩意儿总是调侃我‘你爸真有本事,在外面赚大钱了回来给你们买那么好的东西’,我当时还小,但是那天我真的觉得特别特别骄傲,觉得爸爸真了不起,我们家有的东西别人没有。后来才知道,买这些娱乐产品的都是小钱,而隔壁邻居在说那话的后两年自己家起了一栋独栋大房子,我们家还是住着小瓦房”。
外人都觉得他这份工作很轻松、体面、工资高。然而他的工作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那么多年过去了工资也因为疫情改组不升反降,其中的心酸只有他自己知道。跑长途车是昼夜不分的,他的生物钟总是有点紊乱——白天的时候他在睡觉,晚上的时候起来工作。因为不是所有人都会去餐车吃饭,他们为了提升盒饭的销量,通常会把盒饭放在铁皮小车里,车上面用白纱布盖着保温,然后推去硬座车厢和卧铺里面卖,一边推一边叫喊着“有炒粉炒面盒饭卖咧”。车上人少的时候还好,人一多就容易挤在过道里,有时候遇到不愿意让路的乘客,还会故意推他一下,他的手和脚一起撞到铁皮小推车上,次数多了,便形成大大小小的淤青。
有时候也会觉得没有被尊重。“有一次车上太挤,有一个旅客坐到了我们打开水的地方,考虑到车上的水温度都很高,我开始劝那位旅客往别的地方去坐,‘车上那么挤,等下别人打开水不小心撒到你身上就不好了’,结果他不仅不听劝,还朝我这边吐口水,但是最后我还是秉承着旅客安全第一的心,把他赶去了别的地方。”
车上设施不全,是没有可以提供洗澡的地方的,但是有专门的一节列车员休息室,里面和正常的卧铺没有区别,只是会把那节车厢的门上加个帘子,而且门是随时锁着的,白天车厢里不开窗帘也不开灯,比起旅客车厢的谈天说地,这里显得安静很多——因为随时有人在睡觉。在车上的这几天不能洗澡,简单的洗漱并不能把工作时沾上的油烟味洗掉。
他所在的单位有给他们提供住宿的地方,在广州火车站附近的破旧小区里。两个同事一起挤一间房,房间里只有一张木质沙发椅,两张床和一个吊扇。每层楼的右边有公共浴室和厕所。每人每个月交五百块钱租金,他把它称为“中转休息站”。下班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然后回家。有时候列车晚上到站,他就会在那间小房子里睡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回家。
永远年轻的心
20年11月,他的朋友圈发了他和天安门合影的图并配文“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曾经的小伙子已然变成大叔”。言语间透露出对时间飞逝的感叹,但他的心依旧随着列车的响动而跳动着。
“我第一次跟车去的就是北京,读书的时候就一直向往北京,没想到在这里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说这些话时眼睛里闪着光,“我跑北京跑了十年,之后被调去了新疆、海南、青岛、烟台、上海等地,我跟着车跑遍了全国各地,我对这些地方都有很特殊的感情,列车是我和它们唯一的联系。”他说,他最喜欢的地方还是北京,那是他的梦开始的地方,尽管现在不再年轻,他的心依然会为那段在广州和北京往返的列车经历跳动着。
疫情这几年,两份工的压力使他的外表加速衰老,但他总是会把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用他的话说“总得穿的像个人儿样”。同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笑嘻嘻的,让人感觉很容易亲近,一点也不像工作了几十年的样子。
说话的间隙他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继续启程了。“下次见”,他说。
作者:陈梓倩